中国作家网文学好书·荐书|龚静染《边城新纪》:怎样去描述一座边城 全球观热点
开栏的话
(相关资料图)
2023年,我们推出中国作家网“文学好书”评选,迄今已评选出两期共20本,涵盖中外小说、散文、诗歌、理论评论等体裁,内容丰富、种类繁多,题材新颖。中国作家网“文学好书”评选在文学界、出版界取得较大反响,也为广大热爱文学的读者朋友提供了与文学佳作相遇的重要途径。为了进一步扩大影响,让广大读者更深入地了解作品的妙处,中国作家网特在微信公号开设“中国作家网文学好书·荐书”栏目,以创作谈、文学评论、访谈等多种形式对“文学好书”进行推介。
今天推送的是入选“中国作家网文学好书”第一期的作品《边城新纪》,作者为龚静染,由四川文艺出版社出版。《边城新纪》是继《昨日的边城》之后又一部反映马边社会发展的非虚构纪实文学作品。作者以文献档案查阅、实地考察、口述记录、人物走访等方式获取丰富的素材,讲述了马边从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至今七十余年的历史,生动深刻地反映小凉山地区“一步跨千年”的成就。
——栏目主持人李菁
《边城新纪》
作者:龚静染
出版社:四川文艺出版社
出版时间:2023.1
怎样去描述一座边城
——读龚静染《边城新纪》
文/向以鲜
个人史即社会史
安徽泾县的汪伦,可能比很多写了一辈子诗歌的唐诗人名气大得多,只因为他是大诗人李白的好兄弟。住在浣花溪附近的黄四娘,亦以同诗人杜甫为邻而广为世人所知——以致于苏轼也不无感叹:“昔齐鲁有大臣,史失其名,黄四娘独何人哉,而托此诗以不朽,可以使览者一笑。”文字确实让很多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,在历史的河道留下深深浅浅的痕迹。
阅读龚静染近著《边城新纪》时,这种感受尤其强烈。作者以七十载风云马边为舞台,让与马边生生死死连在一起的形形色色小人物一一登台亮相。从某种角度来看,《边城新纪》可以视为龚静染为马边人民一次漫长的传神写照。我相信,如果没有《边城新纪》,书中很多浓墨重彩人物,很难有人知晓他们曾如此鲜活地存在过。
进入作者笔端并最终进入书中的这些马边人是幸运的,他们以龚静染的文字而获得了不朽。在如此纷纭的时代,至少像我这样的读者,记住了一长串朴素的名字:邮递员潘德荣,小官员喻学翰,校长李伏伽,小孩王银洲,船工李廷传,教师李树林,医生陈明生、李世炳,彜族医生立候夫尔、摩西达叶,修路人何光兴、刘代明,农技人员李昭贵、余子全,走山人吉石小红,种茶人毛筠如、逃婚者郑布金姑,善筑拱桥的谢永煌,知识青年张志毅,放映员匡培昌,厨师马佑涛。甚至,还有大熊猫苏苏。
除了像李伏伽等极少数马边闻人之外,大多属于寻常百姓家,几乎不太可能出现于马边的近现代史志中。然而,正是由于这些在宏大的叙事中可能根本见不着踪影的微小生命实体,马边才会如此富有活力,才如此亲切美好。他们以心血、热爱、欢乐和痛苦浇灌着马边。作者在众多马边小人物身上,倾注了大量的笔墨,饱含激情和悲悯。
我想,这儿不仅展现的是一种写作的切入方式,也蕴藏着作者珍贵的善意,为沉默的庶民立传,让底层生活进入历史观照。他们每一次出场,都为马边增添了活力。这些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马边人,如同一面面尘土满面的镜子,一经龚静染的拂拭,便闪烁出耀眼的光芒,并反照出马边历史的万千景象。
然而,《边城新纪》并不仅仅是一部马边人物访谈录或马边人物肖像素描集,人物只是引子或序幕,马边的景深看不到尽头,龚静染的写作堪称旨意遥深。
5年之前,我曾为其《昨日的边城》写下一篇名为《无边的边城》的读书札记。里面有这样一话:《昨日的边城》是一部典型的非虚构作品,它不仅有着丰富的田野考察经验(现场踏勘与走访),而且对史料的遴选和采用也用尽了心思,下了一番苦功夫。这是个苦力活儿,也是非虚构写作的基石。文献钩沉方面,则是另一种苦功夫,也更需要耐得住寂寞的功力。据作者自述,他曾将嘉庆版的《马边厅志略》、光绪版的《雷波厅志》和乾隆版的《屏山县志》进行细致对比,从而发现这3个互为邻县之地,在彝族家支关系上千丝万缕,在历史上共同经历过的大事件,因撰史者的角度不同,记录也有不少差异。作者发现了隐藏其间的微妙差异,并从这些差异的呈现中,展现了更大的认知空间。不仅在较大的历史叙述中力求全景式地呈现,就是在很多细枝末节上,作者也给予了认真的关注。
作为《昨日的边城》的姊妹篇,《边城新纪》在时间节点上起始于1950年,止笔于2022年。《昨日的边城》写完之后,作者一直在思考一个让他难以放下的问题:“后面的70多年能不能接着写?”不写不甘心,写又觉得很有难度。原因很简单:“太近的历史难写!”正如作者所说:“历史犹如重重叠叠的峰峦,这70多年无疑也是一座山,有山峰,有山谷,起起伏伏,你无论站在哪一个角度,视线都可能存在着身陷其间的局限。”困惑中充满了挑战,“我还是想尝试一下,因为挑战本身就充满了乐趣。”最终,挑战和乐趣结出了丰硕的果实。
和《昨日的边城》的时间序列及历史场景转换不同,《边城新纪》的篇章之间在时间是上相互并列和穿插的,活动于70年间的人物与事件,如同灵动的梭子,上下左右里里外外,穿针引线编经织纬,从而缀成一幅幅波澜壮阔的时代画卷。其收放自如的画风,让人想起博尔赫斯的交叉小径花园。在龚静染笔下,马边的时间和空间也是相互交叉的,人物的命运和时代的脉搏也是相互交叉的。
我一向认为,人个史即社会史,再波谲云诡的社会史,也是由个体生命创造和抒写的。因此,龚静染笔下的马边70年人物群像,更像是一条条通往历史幽径的引路人,沿着他们的指引,或者踏着他们的足迹,才可能抵达真实的、无边的马边。
多重叙事角度
非虚构写作实践中,常常会运用王国维、陈寅恪及黄现璠倡导的二重或三重证据法。作者在《后记》中写道:“我在书中继续保持了对历史的观察角度,这是与《昨日的边城》一脉相承的。丰富的史料、众多的口述、实地的考察,增添了写作的新内容。”的确,史料、口述与考察构成作者写作本书的三维。
但是,并不是说运用了上述方法就可以形成一部非虚构作品。显然不是的,即使是二重证据的经典著作如王国维的《流沙坠简》,或口述史研究名著英国学者拉斐尔·萨缪尔的《伦敦东区的下层社会》,也不能称之为非虚构作品,只是史学著作或人类学著作。
这是因为非虚构写作,无论多么忠诚于非虚构,永远是创造性的写作活动,而非纯学术的客观的研究行为。非虚构写作,是非虚构加上文学写作,而不是非虚构加上学术研究。因此,我所理解的非虚构写作,至少应该包括田野调查、文献梳理和文学创作这三大内核。或者说得更直接一点:非虚构写作=非虚构+写作。
采取怎样的叙事角度,对于构成一部非虚构写作文本至关重要。通常的情形下,人们更愿意使用全知叙事视角来展开,这样的视角为写作者打开很多方便法门,作者永远比作品人物知道得更多,看得更多,想得更多。用法国文学批评家热拉尔·热奈特(Gérar Genette)的话说就是,叙事者永远大于人物。
与此相对应的是限知叙事视角,亦即叙事者等于甚至小于人物。在限知叙事背景之下,叙事者完全隐藏了起来,几乎看不见叙事者的踪迹。此外还有所谓外聚焦叙事角以及冰山叙事方法,一种纯客观和极简主义的叙事策略。
海明威(Ernest Miller Hemingway)是冰山理论的践行者,“冰山在海里移动很是庄严宏伟,这是因为它只有八分之一露在水面。”在海明威看来,文学作品仅仅表现了冰山的一小部分,而冰山的真面目,则淹没在大海中,淹没在文字之外。
《边城新纪》的叙事视角则似乎打破了上述规则,或者作者打通了全知视角、限知视角、外聚焦叙事角以及冰山叙事策略之间的隔膜,闪展腾挪游刃有余。为了达成此一境界,龚静染在写作中扮演着复杂多变的角色:旁观者、采访者、倾听者、观察者、探索者、旅行者、老朋友、思考者、档案查阅者、田野调查者、数据统计者、历史碎片打捞者、记忆收集者、诗人、作家……这些纷繁的角色,这些随时都在变幻的角色,为写作提供了自由的多重叙事角度,拓展出广阔的写作空间,并赋予作品不同寻常的气质:亲切与疏离,俯视与赞美,带入与沉思。
缘于多重叙事角度的运作,作者拥有各种推进向前的路径。虽然《边城新纪》所述时段为1950年之后的70年,但作者十分注重历史的延续性,在述今的同时不遗怀古。作者在叙说马边现代交通史时,用了不少笔墨追忆马边“民国”县长余洪先。
小凉山麓边城马边至明末才正式纳入王朝治理范围。1935年,军人出身的余洪先到马边当县长,作者认为:
“余洪先是马边‘民国’历史上非常有想法和魄力的行政长官。在建设方面,他最为重视的是交通,因为在他来之前马边没有一条好路可走,明朝汪京时代修的叙马驿道几经变故,早已荒芜。所以,余洪先首先是想恢复‘马雷故道’(即马边至雷波道路,叙马驿道的一部分),因为这一段场镇较多,市廛繁富,‘开采银铜铁铅诸矿,贩运药材山货者,往来便利,富商大贾,一时麝集各场’(余洪先《恢复马雷故道之意见》)。他有经济眼光,也有‘要致富,先修路’的思想,但在当时的马边,要修路实在是太难,仅‘汪公路’一段就‘一面凭高崖,一面临深沟’,让人望而生畏。”
作者追溯的目光并未就此打住,又上溯至1928年,其时,“刘文辉的二十四军改组雷马屏峨屯殖处,以开发之名倡导修建雷波、马边、屏山、峨边互通的‘四县马路’,还正式成立了马路局,按年划拨8万元来实施这个宏伟的目标。计划中这条长约1500里的马路分4期来兴修,但热闹了一番后就偃旗息鼓了,‘惜仅完成犍为至沐川之一百余里,既无车通,又无货运,徒壮观瞻,充建设之招牌而已。’”(《马边纪实》)”
这样的历史脉络梳理,为作者的多重叙事角注入了深远的,一唱三叹的气息与节奏。在书中,我们还不时看到贝京博士、威尔逊、布鲁切尔、墨西哥的名字。这些名字的出现,纵然是转瞬即逝的叙说,也意味着封闭的马边,不仅从历史朝向未来,也从边城朝向世界。
《荒岭办学记》深深地打动了我,里面很多场景,让我想起自己的父母,他们曾经也是在大巴山的荒岭中含辛茹苦教学的老师。作者在平静的叙述中,不时插入受访者的对话,增加了行文的现场感。这个汉语比彝语讲得更地道的彝族人,他的汉名(李树林)也比彝名(格尔古哈)更为马边人所知晓。
行文之中,作者的叙事角度不断变化,他是限知的,又是全知的,他在场外观察,又如冰山偶露。
当李树林从乐山初师班毕业后,翻过一道道陡坡险谷到达目的地大院子乡时,放眼望去,四周都是深山老林,没有集市没有街道,看不到人烟,根本不像人居而更像是“猴子住的地方”。开学的时候,李树林面临的是一个“四无学校”:一无教室,二无课桌,三无教材,四无学生。“四无”之中最难的“无学生”,当地人大都散居在高山上,要把那些孩子找来读书相当困难。
“我这一辈子都在想如何让这里的孩子读上书!”李树林说。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很动情,让人肃然起敬。就是这样一个普普通通的老人,出身平凡,却半生从教,就像一根火柴,为当地的教育奉献出了微弱的希望之光。
这个一辈子都在找学生,说服学生,帮助学生上学的李树林老师,因为他和他的同行者的存在,马边才变得温暖、文明。“我这一辈子都在想如何让这里的孩子读上书!”多么朴实的一句话,多么坚韧、让人心酸的话。
多重叙事角度的介入,也让《边城新纪》获得了某种跨文本特质:纪实的现场感,采访的真切感,小说的带入感,杂文的敏锐度,散文的美感以及诗歌的抒情性。
诗人的马边
《边城新纪》中出现了很多对今天的年轻人来说非常陌生的词语,但对于出生于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的人而言,则是一种内在的唤醒。是的,流淌其中的很多词语,唤醒了我的记忆,童年的记忆:背黑板、油榨坪、屙野屎、水肿病、麻风村、挑儿客、按鱼、炸鱼、闹鱼、扳澡、打屁虫、像章、坝坝电影、打火把、红专食堂等等。我在阅读这本著述时,觉得龚静染很像是一个收荒匠,一个敏感的时代词语的收荒匠。显然,搜罗人间词语,原本就是诗人的天职。
尽管龚静染享有好几个写作身份,但我个人认为,他本质上就是一位诗人,诗人才是他的本相。一个心智开阔的人,本相之外还有诸多变相。因此,就出现了诗人龚静染、作家龚静染、小说家龚静染等。
《清澈的记忆》一节,只有诗人龚静染才写得出来。这也再一次印证了我对非虚构写作的定义,它是非虚构与文学写作的完美融合。
每次到马边,一到晚上,这个小城的古意总会幽然而至。我是感到很奇怪,为什么这个地方有如此多的通幽之思让人油然而生呢?后来我才明白了一个道理,小城、河流、明月,三位一体,相互映照,这可能是中国文化中最为经典的意象之一。马边河畔马边城,城头不变旧时月。文人墨客们总会被这样的场景点燃,意绪纷飞,文思泉涌,而在古典中蒸腾出的诗意让我们至今仍然能感受到。在马边,你必然会被这样的山川氛围所笼罩、融化。
瞧,这就是诗人龚静染的笔调,这就是诗人的眼光和温情!
马边城头马边河中的明月,和《诗经》中的明月一样美得心痛:“月出皎兮,佼人僚兮。”英国汉学家克兰默-宾(L.Cranmer-Byng)在其名著《灯宴》序言中指出:月亮悬挂在中国旧诗坛的上空。她是人间戏剧美丽而苍白的观众,而她所知道的一切隐秘、激情和欢乐,迅速地崩溃或是慢慢地腐烂,她把远隔千山的情侣思念联结起来。
马边的月亮也一定和唐代的月亮一样灿烂,唐代的月亮就是世界的本来面目,正如《五灯会元》中所载的那首唐代法眼禅师的名偈所言:“见山不是山,见水何曾别?山河与大地,都是一轮月。”人们为什么如此好月?还是寒山说得好:“吾心似秋月,碧潭清皎洁。无物堪比伦,教我如何说?”
或者,我们从海德格尔(Heidegger)致里尔克(Rilke)的书信中,也能得到启示:就像月亮一样,生命也一定具有不断从我们转身而去的一面,但这一面并不是生命的对立面,而是它向光满的完成,向丰盈的完成,向真实、全部、完整的存在之领域的完成。(《海德格尔诗学文集》)
在《知青小屋》一节,作者从来自成都,最终变成地地道道的马边人张志毅写起:初来马边时落户时,张志毅单身一人,七八个人挤住在仓库之中苦中作乐。其生活场景与马边老校长李伏伽所作古风《知青舍》极为相似:“茕茕知青舍,一字列三间。土墙畸且裂,茅檐朽欲穿。”李伏伽的诗风一定受到了杜甫的影响,平实之中饱含人间沧桑滋味。
告别张志毅、王永香夫妇的时候,他们站在村头目送作者远去。
诗人龚静染写道:
“他们真的就是两个地地道道的村夫村妇,当年的成都知青已经与那片土地深深地融到了一起。汽车开出村口的时候,我回头望了一眼他们变小的身影,眼中突然一涩,又想起了那首忧伤的歌曲:梦中有个温馨的屋/茅草的屋顶黄黄的泥土/弯弯的小河从屋后流过/啊,那是我知青的小屋……”
突然想到了那位逃过婚,后来成了乡村企业家的彝家姑娘郑布金姑。她逃出烟峰时,“烟峰的乡亲都是稀稀拉拉地散居在山上,这一带还只有草房和泥巴房,连木板房都少。家里没有电器,没有家具,有的家里只有一口火塘。孩子们没有穿的,衣服是大的穿了小的穿。上学只能啃几口玉米粑粑。家里穷的孩子,冬天都没有鞋穿,打着光脚上学。”
但是,时过境迁,她的故乡烟峰早已今非昔比。郑布金姑现在打算重返故里:“按彝族的风俗来修一座纯木板房。”快快乐乐地生活在这里。诗人龚静染也被郑布金姑的梦想感染了:“这大概就离海德格尔说的‘诗意地栖居’很近了!”其实,被感染的何止是诗人龚静染?
作者在书提出一个疑问:怎样去描述一条河流?
把这个疑问略微放大一点:怎样去描述一座边城?
龚静染已经给出了他的答案。
作者简介
龚静染
龚静染,作家。出版有《李劼人往事:1925—1952》《河山有灵:岷峨记》《我们的小城》《昨日的边城》《整个世界慢慢灰暗下来》《西迁东还》《一盏灯的世界》等十多部文学作品集。其中,《昨日的边城》入选2017年7月“中国好书”;《西迁东还》获评“2019年度影响力图书”;《李劼人往事:1925—1952》获第七届“单向街书店文学奖”,并被评为商务印书馆2021年度十大好书。
相关阅读:
中国作家网文学好书 | 2023年第二期:纸上万物仿若一场人生的魔术
中国作家网文学好书 | 2023年第一期:撷英十朵 奔赴春天
来源:川观新闻
编辑:邓洁舲